都是母亲

     法庭外下着雨，使法庭内相对的两张桌子更显生硬、冰冷，面对面坐着的原告与被告是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女人，她们紧绷着脸沉默地整理着各自的材料，对抗的情绪一触即发。

    家事案件的审判，看似法律关系简单，却牵扯着每个当事人及其身后家庭的悲欢离合、命运转折，现实远比故事更有戏剧性，有经验的法官则要从一开始，就要用全部感观捕捉可能使案件完美的细节与线索。

    两个女人是赵某的前后两任妻子，从无交往也无法交往。赵小明14岁，他妈妈刘某坐在原告席，赵小亮、李涛的妈妈王某坐在被告席，赵小明、赵小亮、李涛都是未成年人，他们的诉讼权利得由他们的法定代理人代为行使。三个男孩是兄弟又不是普通的兄弟——从他们的姓名就能看出来。 他们共有一个父亲赵某，赵小明是赵某与前妻刘某所生育的儿子，赵小明 12 岁的时候，赵某与刘某离了婚，赵小明随母亲刘某共同生活。离婚后不久，赵某购买了一栋101号房屋，不久，赵某再婚，他的新婚妻子也曾离异，带着一个小男孩李涛。二人结婚后，生了赵小亮。为方便生活，赵某在同一个院子里买了另一栋房屋。李涛6岁，跟随妈妈王某与赵某一起生活，赵某成了李涛的继父。为了方便赵小明上学，赵小明和奶奶住在101 号房屋里。虽然父母关系复杂，三个孩子倒是十分要好，邻居们经常看到他们一起在院子里疯跑，当爸爸出现在院门口时，三个孩子呼啦围上去，有抱大腿的，有挂在脖子上的，爸爸便抱起最小的，搂着最大的，一起走向秋叶飘飘的大院深处。

    这些情况是在诉前调解阶段，王某在与法官的会面时闲聊说起的，她眼望向远方，仿佛回到了站在窗边观望的时刻。

    不幸来得突然，赵某出车祸去世，没有留下任何遗嘱。 101号房屋的继承问题像面突兀的墙横亘在孩子们中间。大家住在一个院子里，现在连打招呼都会感到别扭，许多到嘴边的话也说不出，连最小的孩子都知道，原来能一起玩耍，而现在却不能了，爸爸不在了，一切都要改变了。 101的房屋如何继承？对大人而言，是为自己的利益据理力争的时候，但对孩子而言，则是家要没了。

    101号房屋是赵某在两段婚姻之间购买的，不属于任何一段婚姻的夫妻共同财产，是他的个人财产，在其去世后成为遗产。根据法官查明的事实，赵某现有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是他的母亲、 妻子王某、 前妻生子赵小明、 后妻生子赵小亮与继子李涛。白发人送黑发人，赵某的母亲接到诉状后一声不吭地抹去泪水开始收拾行李。“妈你别走！我不是冲你，”赵某的前妻刘某拉住老人，“ 为了小明你得到法院帮我说句话。”但是老人留下一纸放弃对101号房屋继承权的承诺书，回了农村老家。

    刘某没有继承权，但为了儿子她觉得必须据理力争。她以儿子赵小明作为原告，起诉请求继承赵某的101号房屋。根据法律规定，明确放弃继承的老母亲，不再列为当事人，孩子们尚未成年也都不能独立诉讼。由此，两个不愿相见的女人，赵某的前妻与后妻对簿公堂。

    “ 你道我是利欲熏心的恶人？” 庭上，刘某悔恨交加，因为紧张声嘶力竭：“我和赵某当初是假离婚，就为了买这个101号学区房给小明上学用，不信你看看房屋购买合同的时候，正是在小明上初中之前，地段也是离他学校不远。不想假戏真唱，赵某竟真的和别人结了婚，但赵某当初跟我承诺过，这房子为小明而买应该归小明所有。对王某和赵小亮，我们可以适当给予补偿，但李涛根本不是赵某的儿子，和赵某住一起才一年，凭什么继承这房产!”

    “你先别激动，你所说有证据吗？”法官询问，刘某涨红着脸号啕大哭，“这一幕幕纯属意外，我哪想过要准备证据啊……”“胡说八道！谁说李涛没有继承权，他和我们在一起生活就是赵某的继子，继子还看时间长短吗！”王某听刘某这话，像点着的火药桶一样爆炸了。

    “ 我们不要用情绪解决问题，先按程序把事情弄清楚”，在法官几番劝解下，两个母亲总算按捺住情绪把庭开完了。

    101号房产应如何分割？庭审结束后，法官陷入了沉思：这关系到两对母子的生计，也关系到三个孩子的成长。没有遗嘱证明赵某将房屋留给赵小明，法院应按法定继承的方式进行判决。根据法律规定，有扶养关系的继子女可以继承继父母的遗产。李涛虽不是赵某的亲生儿子，与赵某共同生活时间也不长，但属于形成扶养关系的继子女。此房仅是赵某的个人财产，无需先行与王某进行夫妻共同财产的分割，在赵母放弃继承权的前提下，该房应由王某、赵小明、赵小亮、李涛均分。依据经验，判决时应由一方取得房产，另一方取得补偿。房子归谁所有更兼顾公平与合理？综合分析情况，王某与赵小亮、李涛三人都有继承权且共同生活，这套房子归王某所有更妥当，但现在小明住在101 号里并就近读书，看样子他妈妈说得也有几分可信。

    “没爹的孩子像棵草！本来是为孩子上学买的房，实际也是孩子一直在里面住着，现在就得搬出去，孩子有什么错，没有爸爸还要应对生活变故。”小明的妈妈接受不了这个结果。

    “我能体会你的心情，在判决前我会再同王某沟通，看看有没有更好的解决之道。”法官安慰她。想起父子之间曾经其乐融融的样子，谁说法不容情？家事纠纷，在财产的争执后是波动的人心。大人的世界这么复杂，但是有父亲的爱，孩子们都得以健康成长。父亲不在了，生硬地把房产分割了，伤了的是三个孩子的心，破碎的是亲情。如果最终毁灭了和谐，就背离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初衷。想到这，法官摸起电话，电话那头，王某小声啜泣：“我带着俩孩子也不容易啊。”“我知道我理解，因为我也是母亲。”

    这件案件的审理过程，不仅煎熬着双方当事人，承办案件的女法官观察着、思考着，在两个激动焦虑的女人中间找到既公平又和谐的答案，考验的是智慧。“您知道不知道老太太为什么放弃了继承权？她不忍看孙子们伤心啊。我们都是母亲，母亲的伟大在于给予孩子爱，也教会孩子爱别人。得到了房子却失去了兄弟，您觉得是得到的更多还是失去的更多呢？愿不愿意让赵小明继续在101 号房屋居住？让他在这里完成学业，想必也是他爸爸的意愿吧。”

    在一遍遍地沟通中，王某的心融化了。“我们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，但在意外到来时，请不要把它当成是绝境。明天还有许多可能性，还有更多的希望。而能把绝望活成峰回路转的人，都不是只计眼前得失的人，一套房子的价值是有限的，相互扶持的兄弟情谊是无限的，给小明的一点帮助，就是给小亮、李涛明天多一条的路。你们可以根据《 民法典》规定用书面约定的方式设立居住权，这样并不影响你继承房屋的所有权。”

    法官多次将这样的生活态度传达给王某时，王某作出了重大的决定：“就冲您，我也愿意调解，我要房屋的所有权，给予赵小明补偿，同时，允许赵小明在101号房屋居住到完成学业。”

    法庭上，两个母亲又见面了，不，是三位母亲。当法官将这个意愿打印成调解协议时，刘某和王某交换了眼神，颤抖着签上了自己的名字。而在审判席上居中而坐的女法官不由感慨，法官应如母亲，对所有当事人都既严肃又慈悲。

来源：山东法制报